先伯對《傷寒論》的硏究,一是遵照《內經》的理論方法以經解經;一是把傷寒六經與雜病的辨證方法結合起來相互參證;一是結合自己的實際體會加以發(fā)揮。
《傷寒折中》與《金匱折中》就是按照這個原則編撰的。他雖長于用經方,但仍能充分發(fā)揮時方的作用,并通過長期實踐,篩選和創(chuàng)造一些處方來滿足臨床應用。
所撰《時方歌括》一書,除陳修園《時方妙用歌括》原載的以外,其余約六十個處方,就是經過篩選和創(chuàng)造出來的。他認為,無論經方、時方、經驗方,臨床運用都要繩之以理法,不能機械搬用。
先伯在臨證時強調“辨證”,對于傷寒與雜病的辨證方面,認為傷寒雖著重在辨六經,雜病雖著重在辨血、水、食、蟲,但具體運用時兩者必須結合,才能掌握一切疾病的發(fā)病原因。
他常說:“不管病證怎樣復雜,只要能掌握傷寒雜病的辨證方法,有理有法,立方遣藥,就不致越規(guī),并要博采各家各科辨證之法相與比較,相互參證,才能對每一病證的發(fā)病機制、鑒別、治法有較全面的了解,臨證時才不致茫然無措?!边@些教訓,一直在我腦子里留下很深刻的印象。
先伯治學很嚴謹,常以仲景“勤求古訓,博采眾方”的精神作為學習方法。由于在農村行醫(yī),接觸面廣,所以不但擅長內科,對婦、兒、眼、喉、針灸各科亦有豐富經驗,尤其在學術理論方面有不少識見獨到之處。茲就其臨床經驗部分根據遺著所載及回憶所及,結合部分病例介紹如下:
炙甘草湯的使用:
先伯謂炙甘草湯為養(yǎng)陰劑中至正之方,方中“姜、桂、參、棗、甘草,中焦取汁,奉心化赤,而以麥冬、麻仁滋其燥,地黃、阿膠直接補血,而以清酒防其滯,雖辛燥、滋潤同用,實有相輔相成之義?!迸R床運用,當視其人陰陽偏虛之多少出入化裁。
如五心煩熱作渴,舌苔干絳或舌邊及中心無苔,當去姜、桂;舌質紅而不干不渴,當減姜、桂;心怔忡而不得眠,當加遠志、炒棗仁;舌質紫絳、唇紺,當加丹皮、桃仁;食少便溏,當去麻仁、阿膠。
【例1】
袁XX,女。原有失血證,入冬煩熱痰咳,痰中帶血,怔忡不寐,日漸消瘦,脈細,苔薄白。余以其失血有熱,為處炙甘草湯(參用沙參)去姜、桂加遠志、炒棗仁,但以酒水同蒸阿膠。服后煩熱少退,諸證未減,并見食少脘悶,原方再加陳皮,服之仍無效。
先伯診之謂:“苔薄白而有津,舌質淡紅,外證雖陰虛居多,從舌苔辨之,已露氣虛之機,只宜減姜、桂,不宜去姜、桂?!弊駠跁脚c服,十余劑后,諸證痊愈。
小青龍湯與苓甘五味姜辛半夏湯治寒喘的經驗:
先伯治寒喘,常用小青龍湯與苓甘五味姜辛半夏湯二方,認為:“寒喘多因外寒內飲,外內合邪而發(fā)。但寒氣偏外,當著重發(fā)散;飲邪偏內,當著重降逆。如外寒引動內飲而頭項痛、身疼腰楚、發(fā)熱惡寒等表證未罷,宜用小青龍湯;無傷寒表證,而但有眩冒、喘悸,或嘔惡、面目浮腫等證,宜苓甘五味姜辛半夏湯。二方雖同以干姜、細辛、五味子溫肺為主,而偏寒、偏飲是必須分清楚的。”
【例2】
宋XX,素患喘證,遇寒即發(fā),暑天因貪涼露臥,喘咳復作,心忡面浮,脘悶食少,時欲嘔逆。醫(yī)以其喘系受涼而得,與小青龍湯,喘雖稍減,因汗多腠理開,著衣則煩,去衣則凜,受風則喘又大發(fā)。
先伯診之謂:“此病雖因受涼而得,但無傷寒表證,用姜、辛、五味溫肺則可,用麻、桂發(fā)散則不免有虛表之嫌?,F(xiàn)胸胃間飲邪未凈而表已虛,當用苓甘五味姜辛半夏湯,加桂、芍以調和營衛(wèi),加黃芪以固表?!狈鍎?,喘平,飲水仍泛逆欲嘔,續(xù)與外臺茯苓飲遂愈。
二加龍骨湯的化裁:
二加龍骨湯即桂枝龍骨牡蠣湯去桂枝加白薇一錢五分、附子一錢,為治虛勞浮熱失血之效方,陳修園謂“此方有探造化陰陽之妙”。但其方素稟陽虛者宜之,陰虛者則不可輕試。
先伯治虛勞對陰虛不足之人,采用本方去附子、姜、棗,加地骨皮、鮮竹茹,吐血加韭汁(血止即去),咳嗽加川貝母,盜汗不寐加浮小麥、炒棗仁,亦多效如桴鼓。
先伯嘗謂:“虛勞失血有熱,不可與一般熱盛傷陰之證等視,用滋陰降火之品雖可取效于一時,然寒涼之品不免伐其生氣,只宜潛攝之品稍佐清潤以調節(jié)陰陽,陰平陽秘,生機自暢,而病亦自愈?!?/span>
使用生姜瀉心湯的體會:
《傷寒論》生姜瀉心湯的適應證是心下痞鞕,干噫食臭,脅下有水氣,腹中雷鳴下利。先伯認為:“食滯之氣上逆,必多舌苔黃濁;水氣下趨而作利,必無后重之苦。必須有此上熱下寒之證,才適合這種寒溫并用的治法。偏寒偏熱者當不宜此,寒熱夾雜者又非此不治。”
【例3】
唐XX,熱病后,嘔惡不食,苔黃脘悶,口燥舌干,飲冷則呃逆不已,二便清利。醫(yī)者先后與致和湯(出自《隨息居霍亂篇》,其方系由沙參、扁豆、石斛、杷葉、甘草、竹葉、麥冬、木瓜、陳倉米等味組成),二陳湯加石斛、竹茹不效。
先伯診之謂:“此證肺胃熱雖未凈,而二便清利,且飲冷則噦,已露寒熱夾雜之機。”與生姜瀉心湯,兩劑而愈。先伯又謂:“半夏、甘草兩瀉心湯,雖一重在泄?jié)M,一重在補虛,亦必具有上熱(口渴、苔黃)下寒(二便清利)的兼證,才能用之無誤?!?/span>
散偏湯治偏頭痛的發(fā)現(xiàn):
偏頭痛一證,人多苦之,常用方如川芎茶調散之類,效果不甚顯著。先伯偶査方書,在《證治輯要》一書中發(fā)現(xiàn)有散偏湯(郁李仁、柴胡、甘草各一錢,川芎一兩,白芷五分,白芍五錢,香附二錢,白芥子三錢)一方,喜其方之組成合乎理法,試用有效,因廣為后學介紹。
先伯謂:“偏頭痛一證,多因肝膽風邪上攻,病久邪入于絡,經絡瘀阻,則不免氣滯痰凝,偶因寒暑,郁怒所觸,則舉發(fā)無常。此方妙在重用川芎,佐以白芷,使其辛竄走頭,以香附行氣、芥子滌痰、柴胡引入少陽經,使其直達病所,發(fā)揮其疏導經絡作用。然諸藥多辛烈竄散,又用郁李仁、白芍等柔潤之品以佐之,甘草以協(xié)和之,則不致有偏弊之患?!?/span>
【例4】
父執(zhí)鐘XX,素患偏頭痛,郁怒即發(fā),又兼性情孤傲,痛發(fā)時家人莫敢近。一日,又因爭執(zhí)觸發(fā),閉戶塞牖,呻吟不已,日夜不能片息,躁怒異常。醫(yī)者外敷,內服,多方不效,特邀余診之。時余初行醫(yī),見其病情重,病勢急,為處散偏湯。歸告余父,父謂:“某肝火素旺,況病正發(fā),何能受此辛竄之品。”亦往視之。至則服藥已安睡,醒后其痛若失。自后余亦深知其方之神。
加味補中益氣湯治療眼病的經驗:
先伯嘗謂:“眼病辨證,雖著重在五輪八廓、內障、外障等方面,亦當結合全身癥狀及舌苔、脈象以作參考。治眼雖有專方、專藥,其方亦多由內科方化裁而來。所以知內科習眼科則易,知眼科不悉內科則難以窮變?!?/span>
【例5】
楊XX,長年在外經商,飲食不節(jié),遂至視物不明,眼內不紅不痛,眼胞虛腫若桃,肢軟無力,飲食乏味。某醫(yī)勸進杞菊地黃丸,連服兩月無效。
先伯診之謂:“此證為脾失運化,清陽不能上升頭目,四肢亦無所稟,法當升陽益里。杞菊地黃丸益腎陰,非其治也?!迸c補中益氣湯加建菖、菊花,未及十劑而愈。
用所以載丸治習慣性流產的經驗:
先伯謂:“妊婦流產,多與其人稟賦素弱,臟氣偏虛有關。所以載丸(《女科要旨》方,方用白術一斤、人參八兩、桑寄生六兩、茯苓六兩、杜仲八兩,研為末,以大棗一斤,煎水泛丸)治妊婦胎氣不安不長,按期而墮,一般有效。
最好前三月以《金匱》當歸散作湯送服,后七月以白術散作湯送服。如有明顯的臟氣偏虛之證,則當按經養(yǎng)之說(一、二月木氣司養(yǎng),三、四月火氣司養(yǎng),五、六月土氣司養(yǎng),七、八月金氣司養(yǎng),九、十月水氣司養(yǎng))及其見證,辨其陰陽氣血之偏虛及其所虛之臟,先期按證選方送服所以載丸,始能勝任 。
【例6】
黃XX,孕屆三月即墮,連墮三胎,服藥無效。每孕即嘔惡食少,遂見怔忡失眠,舌紅脈細數(shù)等證,揆諸病情,為血虛火旺,三月火氣司養(yǎng),心屬火、主血,此病為心火有余而心血不足,當著重補養(yǎng)心血,則心火自戢而胎亦自安。第四胎未屆三月,即以炙甘草湯去姜、桂加遠志、炒棗仁送服所以載丸,連服二十余劑,遂相安無事,后果至期而產。
加減白虎湯治小兒暑月口渴尿多癥的經驗:
近年來,小兒暑月發(fā)熱不退,口渴不已,逐漸小便增多,頻數(shù)清長,甚至飲一溲一,以腎氣丸、烏梅丸之屬治之,非特不效,并多致纏綿難愈。
先伯從《內經》“二陽結謂之消”、《金匱》“趺陽脈浮數(shù)……氣盛則溲數(shù)”之理悟出此癥系暑熱入胃,胃中燥熱所致,治法當取陽明,擬方用白虎湯減輕石膏,加牡蠣、麥冬、胡連、建菖、雞內金、鮮荷葉、西瓜翠衣之屬。由疳積轉變而來者加麥芽、使君肉;舌紅無苔者加生地、玄參;日久飲一溲一者加烏梅、瓦楞子。服之多驗。
小兒疳疾重癥方的制訂:
古人治疳分五臟,而以脾疳為主,所以治疳多用健脾消導之品。疳疾到嚴重階段,腹脹如鼓,青筋暴露,飲食不進,頭發(fā)焦稀,甚至夜盲,或兩目生翳(眼疳),或牙齦腐爛,脫齒穿腮(牙疳)。
病勢至此,辛燥健脾固屬不宜,消導亦不免劫傷胃氣。先伯參考各地治療疳癥的經驗,采用理脾殺蟲、涵肝軟堅等品,制訂小兒疳疾重癥方,方用煅石燕、煅石決、鍛牡蠣、使君子各一兩,胡黃連、川厚樸、雞內金各五錢,研末,每用二至四錢,豬肝蒸服,或以水煎服。眼疳加密蒙花、杭菊花、夜明砂;牙疳加紫草、赤芍、生地,外點《金匱》小兒疳蟲蝕齒散或撒紫雪丹。此法流傳較廣,每歲活人無算。
《金匱》黃連粉的補訂:
《金匱》治浸淫瘡用黃連粉,原方失考。先伯認為黃連不以散名而以粉名,當是外治之藥,擬用黃連一兩,兒茶、蒼耳各二錢,紅粉(成藥,由水銀、牙硝、白礬等升煉而成)、掃粉(成藥,由水銀、硝鹽、皂礬等升煉而成)各一錢,九一丹(白降丹一份,石膏九份,研細末和勻即成)、冰片各五分,研極細末,麻油調或凡士林調成軟膏外擦,甚效。
過去治浸淫瘡用玉紅膏之類,熱痛雖減輕,而浸淫流水則更甚;改用三黃散加冰片,又乏止癢脫腐之功。因再三研究改進而成是方,經長期試驗,凡皮膚生瘡,痛癢灼熱,破流黃水,潰爛日廣者,用之均有卓效。
先伯臨床除運用方藥外,有時結合針灸,晚年并致力于運氣學說的研究和運用。锜不才,除對先伯有關辨證論治的理論和經驗薄有體會外,針灸則學而未用,運氣學說則畏難而退,因此這里所介紹的,并不包括先伯的全部臨床經驗,只是在方藥方面就其記憶較深者略舉一二而已。
本文雖專重在介紹先伯的臨床學術經驗,但從所介紹的內容來看,也可以概見先伯對祖國醫(yī)學是怎樣“學”和怎樣“用”的。
為了硏究好《傷寒雜病論》,當然要首先鉆硏《內經》和《難經》,在對《內經》、《難經》和《傷寒雜病論》下了一番苦功夫以后,再博覽群書(包括應用的方藥和名家著述),這就對醫(yī)學上一些重大理論的發(fā)展和對疾病的診斷、治療方法的發(fā)展有較全面的了解。
特別是掌握了理論方法,對疑難病證能窮本探源,臨證時就能燭見病情,不會為外表現(xiàn)象所迷惑。
本文介紹先伯的臨床經驗,不僅體現(xiàn)先伯對前人經驗繼承和發(fā)揚的梗概,并介紹了先伯臨床辨證和專方相結合的運用方法。這些對后學來說,都是可以效法的。